文/傅尔得
在一次濒死经验后,谢春德开始思考灵魂的归属。他将濒死经历作为一场序言,展开了历时二十年的三部曲式的大型创作:《平行宇宙》系列。意在通过对“生”、“死”议题的创作,来呈现人类内在的灵魂和宇宙空间之间的关系。
紧随着《天火》、《勇敢世界》之后的《时间之血》系列,是其《平行宇宙》三部曲的最终章。《时间之血》讲述了生命的一种状态:我们活着的人,要怎么看待自己。
科技发展和环境变迁等,让人类日渐远离原始的自我,通过《时间之血》,谢春德讲述了一个人类企图找回自己,让灵魂回家的寓言故事。
在穿越多重宇宙返回地球后,五位“原版人类”发现人类的家园已经成为陌生之地。作为考古人类学家的他们,想了解原因,于是开始向地下挖掘。在最后出土的第五个文化层里,他们竟然挖出了自己。他们代表着未来,但也拥有着过去,于是,他们决定留在地球上,与人类并肩征战,共同捍卫家园、面对末来。
《家景》系列,黄海岱; 谢春德
《平行宇宙》三部曲的系列创作,源于我曾在爬山途中的一次濒死经历。
曾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常会跟随我的登山老师爬山。老师叫李小石,登山界都称他为“登山怪杰”。2013年,在成功登顶世界第四高峰洛子峰后的返程途中,他不幸离世了。
登山的人,大都会在不同的海拔和极限时,失去身体和自然间的平衡。有一次,在爬到三千多米的海拔后,我完全失去了做下一个动作的意识,我休克了,差一点就死掉。记得当下突然觉得自己很寂寞,极度渴望见到家人一面。
我一直有对家的渴望,也喜欢家。我一共搬过三十几次家,一直保持着随身带钥匙的习惯。假如没有这个习惯的话,我大概就回不了家了。但其实,若没有钥匙,我就可以到处流浪了,难道这不是我毕生的渴望吗?然而,我却一直留在家里。是那串钥匙,让我看见了自己的软弱,也是这个好习惯,让我发现了自己对流离失所的恐惧。
我以前的创作,无论是《家园》、《无境漂流》系列,还是《RAW》系列,要么是在记录我所居住、成长的地方,要么是在表达对自己生存地方的意见,但核心都是围绕着“家”。而在那次濒死经验后,我开始想,我们灵魂的家在哪里?
《NEXEN时间之血》 巫 1X10录像双频
在登山十年后的2003年,我将自己的濒死经历作为序言,开始创作《平行宇宙》系列。我想用“生”和“死”的概念,来看待我们内在的灵魂和宇宙空间之间的关系。《平行宇宙》是一个三部曲式的创作,从《天火》到《勇敢世界》,再到去年和今年分别于台中和高雄的美术馆展出《时间之血》时,已经持续进行了二十年了。
时间怎么会流血?其实,我是要讲一种生命的状态:我们活着的人,要怎么看待自己。
“时间”不是指过去、现在、未来,而是指现在活着的自己;“血”是在讲我们的生命在宇宙的不同时空中不断地重生,指我们的生命于他方的存在。“时间”和“血”都是生命,它们彼此互为倒影。
《时间之血》所讲的,是我们既活在宇宙的这个时空里,同时又以另外的方式存在于别的时空中。假如现实生活的宇宙是我们看得见的,那么,另外的宇宙就是我们看不见的,但我认为,看见的和看不见的,都同时存在。现在量子物理学的研究也说明,人的存在是可以超越时间和空间,可以存在于平行宇宙中的。问题是,我们究竟处在哪一边?
《NEXEN时间之血》台北盆地-4栋101大楼
爬山登顶时,缆绳已架好,我们那时其实已经不在乎身体了,靠意志力是可以上去的。最困难的,是下山。很多人在登山中死亡的真相,其实是在下山时走错了边。因为,那时你根本分不清楚自己在哪一边。
李小石老师就曾给我讲过一个很重要的体会:人在到了七千公尺以上后,其实灵魂已经离开了。
我是在爬山之后,才知道:人的内在生命力量,跟现实世界是没有联系的。我的老师、医生等,他们平时都是很保守的人,但在爬到一定的高度后,我说想拍他们,请他们脱掉衣服,他们就都脱了。海拔越高,人跟自然越接近,就越脱离现实,那时我们就处在现实世界的另外一边了,成了宇宙空间的一份子。
一直以来,我们都被现实的生命所捆绑,被社会和文明所捆绑,但到了一定的海拔后,我们就回到了最自然、最原始的力量里,人的很多思想会变得不一样。登高山最危险的,是害怕回不来。这个回不来,也指停留在当时状况下的灵魂里走不出来。
我相信整个宇宙有一个信息传递系统,如植物在什么条件下会开花,动物在什么时间会迁徙,等等,我们人类也处在这个系统中,我们的身体是最好的信息吸收器也是放射器。曾经,人类跟自然宇宙之间还有着某种信息的沟通,但现在我们已经离开太久了,跟自然沟通的能力越来越少。通过《时间之血》的创作,我想召唤出藏在我们内心深处的灵魂,回到曾经最单纯的对宇宙的了解,回到对自然生命运行的了解上,以回应来自宇宙他方的呼唤。
《NEXEN时间之血》展场——飞向天空
《时间之血》主要以展览和舞台表演的两种形式,讲述了一个人类企图找回自己,让灵魂回家的寓言故事。
在穿越多重宇宙返回地球后,“原版人类”发现人类的家园已经成为陌生之地:不仅地貌完全走样,连人口结构也起了很大的变化,地球上充斥着老人,任何婴儿的出生,都会让全世界为之欢庆。不仅如此,稀有的“自然人”已被边缘化,基因重组改造的“生化复制人”和AI则成了人口构成的主流。那时,自然人还同时面临着来自人类某些组织和生化复制人对其歼灭的命运。目睹此现状的“原版人类”,决定留在地球上,与人类并肩征战,共同捍卫家园、面对末来。
我设置的重返地球的原版人类,是考古人类学家“红”和“道”所组成的五口之家。“原版人类”是母系社会, 所以“红”是一家之主,作为红的配偶、手持洛阳铲的“道”,是考古队的队长,其余三人“莲”、“奔”、“路”,则是家里的小孩。
“第五文化层”我和我自己——(路)
我用不锈钢材质的雕塑来表现他们的身体。不锈钢既象征反地心引力的飞行器,也是他们的保护盔甲。因为,当他们穿行在不同的宇宙空间时,要克服不同星团的重力场和温差。我把他们的外型设计得较为时尚,护腰和护膝是磁浮金属片的装置,不仅可依他们的精神状况舒张及闭合,而且可以保护身体的健康及生命的安全。
我更希望凸显他们的身体表达,而不是脸部表情,所以我让他们都戴上了面具,而且,面具也有保护安全和传递信息的功用。同时,我也觉得男人的话太多了,于是在他的嘴巴上额外做了一个罩子。每个原版地球人都有第三只眼,功能是负责与平行宇宙的联络及信息传递。在设计他们的头部时,我参考了古埃及王阿肯那顿的头像,因为他们的脑容量将会特别大,像有超强运算能力的量子电脑。
“第五文化层”原版人类 五人合影
这一家五口,降落在了地球上台北盆地。他们看见的台北盆地,已是几近废墟一片,但废墟上耸立着一栋以四座101大楼为根基的大楼,其还未完工的钢构显示了它原本是要往空中发展,可是工程不知为何终止了。作为考古学家,他们想了解原因,于是开始向下挖掘。
在开始挖掘这个被标注为“台北一号坑”的考古遗址前,他们先拍了一张全家合影。合影中的“红”,正流下伤感的眼泪,因为她已预知了人类几近要灭绝的悲剧。在向下挖了四个人类文化层之后,他们在最后的第五个文化层里,竟然挖出了自己。
我想通过考古挖掘的叙事,将不同时代中人类和地球的关联发展和命运,放在一个展览中进行展示。我也想通过不同的人类文化层,将观众代入到相应的情景之中,来一起审视和思考人类的过去、现状、变迁及未来。
他们挖到的最浅的第一个文化层,年代为二十、二十一世纪,出土的文物包括手机、电脑、电动汽车等。他们也在这一层中,挖出了“谢春德工作室”。由此,我在1973年时拍的《兰屿肖像》系列和1985年拍的《家景》系列得以“出土”。家景系列的作品,曾遭遇过很严重的水灾的浸泡,所以,照片表面上留有时间与生命的斑驳痕迹。
《家景》系列,灯塔人家;谢春德
我将这一层命名为“再现我失落的青春岁月”。
记得那时候去一趟兰屿岛很辛苦,因为那里曾关了很多重刑犯。当时,进去岛上只能坐小飞机,飞机上一共才五人,一位是驾驶,还有两位是督看我们的宪兵,而真正的乘客则只有两人,我们买的机票很贵,因为还要负担宪兵的机票。到了兰屿后,身份证要留在机场人才能进去。好不容易进了兰屿,我就背着包包,到处走,到处绕,晚上就住在当地小学的教室里,用课桌搭成床。
兰屿肖像,1973; 谢春德
其实,要在这里展示我在1973年拍的兰屿,是为了表达我对摄影的初心。对我自己来讲,那些照片一直是一个警惕,告诫我不要在创作这条路上跑开。
曾经,我妥协过。
1969年19岁时,我在台北举办了第一次个展,但后来,我没有再继续那样的创作风格。原因是,当时有很多朋友包括家人都批评我,说我的作品跟现实没有什么关系,说我像一个人在走钢索,在空中飞来飞去。于是,我就放弃了那种风格。现在想来,我很后悔,如果当初坚持下来,也许日后会创作出更多不同的作品。
兰屿肖像,1973; 谢春德
年轻时,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非常忙,周旋在各种应接不暇的商业杂志、广告、MV、纪录片等的拍摄中。有一天,不知受到了什么触动,还是压抑积累得太久,我突然在马路边蹲下,视若无人地痛哭起来,边哭边告诉自己,要回归到艺术创作上去。在那之后,我几乎不再把时间放在商业拍摄上,坚信我应该要忠于自己,想做什么就要立即出发。
所以,第一个出土的文化层,是通过作为创作者的我自己的早期作品,来表达“重返初心,找到自己”的信念。
在第二个文化层,原版人类挖到了与花粉共舞的人类的灵魂。那时,人的肉身虽已在泥土中转化成了生命最初始的元素“碳”,但我认为那时的人类,灵魂本身就可以是一个能被看见的实体。所以,我用灵魂和花粉一起共舞的装置来呈现这一点。
“第二文化层”凝结在空中的灵魂与花粉为伍
第三个文化层,叫“三位一体”,我用不锈钢的雕塑来表达。这个文化层的人类,身体已不再是繁衍后代的工具,而主要是人类自我娱乐的工具。在设计雕像时,我将他们的胸口和脸部一刀一刀地进行了切割,这代表人类将被不明的高科技主宰的文明所“切割”,同时,这些切痕也表明那时不同文明间的交织将会何等的深重。我将三个人切成了三等份,让他们以45度角交织在一起,意在表明我们在回到母体,回到最纯净的时候,其实是可以了解到对方的所思所想的。这个雕塑寄予了我的立场:不管时代怎么改变,人都能回到最初的核心。
“第三文化层”三位一体
在接下来的第四个文化层,他们挖到了雌雄同体的人类。其实,动物的生命都有其自身的自然法则,在某个阶段生物会处于雌雄同体的状态。我用琉璃材质烧制的穿着红色高跟鞋的“雌雄同体”的马尾,来表达那时人类已到了雌雄同体的时代。
“第四文化层”雌雄同体
在最后一个文化层,这些穿越宇宙而来的外太空的考古学家们,挖到了他们自己。正是这一发现,让他们决定留下来,与地球上所剩无几的自然人一起,并肩战斗,共同面对人类的未来。
“第五文化层”我和我自己——(红)
我认为,生命的形式,不只以目前我们可感知的形象活在地球上,同时也以不同的样貎活在其他宇宙中,现在科学研究也在逐渐证明这一点。
汉墓马王堆出土的锦画,在二千多年前就表达了天、地、人的平行宇宙思维。而道家也曾提出,生命里有二个相异的力量相互作用,此端的生是来自他方的死,而此岸的死亦是彼岸的生。
由此,我构想了平行宇宙中的原版人类,在地球上将自己挖掘出土的可能性。当然,我也参考了一些研究的佐证。
古埃及人相信天狼星座是人类的母亲,埃及的吉萨金字塔群中,与人面狮身像相连的三座大金字塔的轴心线,就指向天狼星座。现在也有科学家提出过人类是从天狼星座移民到地球的可能性。
商、周时期,在举行祭天仪式时,都是由楚的巫师担任祭祀官。祭典的开始,由祭司持荆棘为箭,朝天狼星座射出,表示追怀来自远方不同时空的祖先。所以,我们看到屈原在其《九歌·东君》里曾写到“举长矢兮射天狼”。
这些信息一脉相承,古人其实一直在透过传承下来的天文知识,来表达人类来自何处。
美国国家地理杂志曾对人类DNA进行了追踪,发现人类的祖先在五万多年前分成几支,并在不同阶段从非洲南部不断往北迁徏。其中的一支到了埃及,因尼罗河流域供应了肥沃的土地,所以他们在那里创造了人类最初的上古文明。接着,他们有部分迁徙到了两河流域,因此我们看到了丰饶了苏美文化,再接着,就是我们所熟知的华夏与楚地。
所以,在制作“原版人类”时,我参考了非洲努巴(NUBA)族的形体。
二战前夕的柏林奥运会上,一支来自非洲苏丹境内努巴族的队伍,以其杰出的身高和身型,以及比例完美人体结构,让世人震惊。备受争议的德国著名女导演莱尼•里芬斯塔尔(Leni Riefenstahl)深受吸引,因此,她在战后深入非洲苏丹,持续拍摄了努巴族十几年。
《NEXEN时间之血》展场[“雌雄同体”
依照人类学家的考古证据,人类在遇到气候极端恶化时,会集体迁徏,而身体高大硕健的人种因生存条件较优渥,所以有机会留在原地,但相对弱小的族群,则只好往外迁徏。所以,我将现在还存留在非洲的努巴族人种,视作是“原版人类”的原型。
穿越平行宇宙而抵达地球的“原版人类”,既拥有着人类的过去,也代表着人类的未来。基于以上这些证据或推论,我让人类的祖先,在第五个文化层中,挖到了自己。在展厅中,我不仅展示了不锈钢的原版人类雕像,还用大型的互动媒体空间来进行动态的展示。
二十年前,我就已经在构思这个创作了,但当时只是出于哲学性的思考,来表达“人都会找到自己”的概念。但是,现在的量子物理学已经逐渐在为“人类生活在平行宇宙”的可能性提供理论依据。所以,我希望观众在展厅里看到我们人类的祖先时,会发出这样的惊叹:“我们”原来这么漂亮、高大。
如果我们接受了生命存在于平行宇宙的概念,那么,我们跟人、自然、宇宙之间关系,也会变得不一样。
比如,我们人类难免会恐惧死亡,会害怕失掉如亲情、友情、财产等一切。但是,生命本来就是寂寞的,自宇宙大爆炸后,每一个物体都在从中心向外离散开去。所以,寂寞才是我们的本质。想象,为什么现在全世界最大的产业,是高科技公司主导的各社交网络?这表明,人都是寂寞的,人类一直在找寻彼此的联结,我们渴望通过这些平台彼此联络和沟通。我创作《时间之血》的目的,也是要了解人的本质。
所以,试图去理解生命在平行宇宙里的同时存在,会使我们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待生命,以此更加理解死亡,超越死亡, 从而不再恐惧死亡。我很认真地想过死亡,后来觉得大概就只是改变自己的存在时空。而我也正是在创作的过程中,逐渐地消解了自己对死亡的恐惧。
自然会因其自身的规律或人为的力量产生改变。地球有其周期,可能刚好在其中的某段期间内,会比较适合人类的生存,而人类的活动也会加速它进入到另一个危险的周期。发展和变化一直在进行,随着科技的发展和环境的变化,我们人类已经离原始的自我太过遥远,所以,我试图让《时间之血》成为一条我们可以回家的路。
试图找回我们自己,试图让藏在内心深处的灵魂,回应宇宙他方的呼唤,这便是《时间之血》的初衷。
关于作者
谢春德,台湾最重要的当代艺术家之一,1949 年出生于台中。17岁投入摄影创作以来,创作生涯已超过50年,作品横跨现代摄影、编导式摄影、纪实摄影、肖像摄影、时尚广告、MV 导演、纪录片导演、舞台设计、诗、小说、电影剧本、数位艺术等。自2011年参加第54届威尼斯双年展的跨域个展“春德的盛宴”(Le Festin de Chun-Te)之后,谢春德开始发展出大型的概念艺术策展项目,透过影像、摄影、雕塑、装置、行为等综合形式呈现创作理念。继2016年的《平行宇宙系列—勇敢世界》个展,及2018年的《平行宇宙系列—天火》个展之后,其于2021年推出了平行宇宙系列的最终章《NEXEN 时间之血》。如此,其“平行宇宙”系列三部曲,透过摄影、文学、音乐、影像、雕塑、装置等综合形式,阐述了其史诗级的创世寓言。
关于写作者
傅尔得,专栏作家、策展人。长期深耕影像领域的专栏与专题书写,著有:《一个人的文艺复兴》、《肌理之下》、《在场:亲历11个重要美术馆摄影展》、《对话:21位重塑当代摄影的艺术家》。